卡爾一直覺得自己是心志堅定的人——能在看到無數個平行世界之後還保持良好的心態，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睡就睡（雖然他不需要吃喝睡），光是這一件事，就足夠論證他的神經之堅韌了。

過去的時候卡爾也不是沒有受到過誘惑，宇宙如此龐大，智慧種族如此繁多，能進行精神攻擊或是制造幻夢的數不勝數，他也算是有著豐富的應對經驗。

在那些夢境裏，不是沒有出現過氪星。

他的母星，他的故土，他從未有幸踏足的家園。

越是長大卡爾就越是能感受到他和氪星之間不可磨滅的羈絆，不是說他不熱愛地球，或是對現狀有什麽不滿，而是……而是他沒辦法忽略這一點。

他是個氪星人，而非地球人。

那近乎無所不能的強大力量是他的一部分，而他的這一部分，也理所當然地將他從“被人類接納”的選項中永久地剔除了出去。

他固然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事實並一笑置之，但忽視它們，即使對他來說，仍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氪星。

它是個已經毀滅的超級文明，在宇宙中這樣的文明曾誕生無數也能死亡無數，很多時候一個文明的誕生和消逝純粹取決於運氣，現在要說氪星的璀璨和不是都為時太晚。

在宇宙和時間裏，氪星並不怎麽特殊。

但從私人角度上說，它在卡爾的心中是神聖的，氪星無可替代。

它不只是一個星球和一個文明，而是一個布滿了同胞的家園，在這顆星球上也會有針對卡爾．艾爾的敵意猜疑，可這種敵意和猜疑和地球上的敵意猜疑不同——

卡爾嘆了口氣。

“你為什麽要為你的動搖感到羞愧？”死亡迷惑不解。

“我不是為我的動搖羞愧。雖然很多時候我的朋友們都認為我對自己的要求過高，但我從來都不是苛刻自己的人，我知道我也有缺陷和弱點。”卡爾說，“我感到羞愧，是因為……”

他說不下去了。

他眼中有淚水。

克拉克在幻境中看到氪星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對卡爾來說，這始終是個謎。

他能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看那些發生過的事情，看到克拉克在他夢中的氪星行走，看到他為了拯救別人被迫摧毀了夢中的氪星後後捂住臉流淚。

那時候卡爾還很太年輕了，他隱約能理解克拉克的痛苦，卻難以與他共鳴。

有些痛苦是特殊的，只有在經過特定的經歷後才能領悟。

那時候他以為克拉克只是痛苦於看到了氪星，一個繁榮而美麗的城市，他以為克拉克之前從不過多提及氪星是因為克拉克對氪星沒有具體的領悟，他以為對克拉克來說氪星只是一個概念，像是烏托邦或伊甸園，就算真的存在過也被摧毀了，所以只要把所有美好和願望都往上堆砌就行。

他以為直到那時候克拉克才徹頭徹尾地理解氪星毀滅的事實，就像他在懵懵懂懂中忽然看到了無數平行世界，了解了“超人”的存在，卻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清楚自己是誰。

但現在他才意識到克拉克並不是在為氪星的消逝而哭。

在過去那些他沒能看到的故事中克拉克已經為氪星的消逝痛苦了無數次，在未來那些他還來不及看的故事中或許克拉克還會繼續受此折磨，然而他看到的那次淚水，那次從指縫中流淌出來的淚水，它們是特殊的。

最讓他痛苦的不是又一次面對氪星的毀滅，而是在看到那個完好的、生機勃勃的氪星後，對它說：

“……不。”

卡爾的拒絕並未令死亡憤怒，可能是因為任誰都能看出這拒絕給了他怎樣的淩遲。她擡起手，黑色的袖口從腕骨滑落，細長的手骨輕輕點在卡爾的額頭。

“那麽睡吧，親愛的，我並不能憑借我的力量永遠地留住你，”她的聲音帶著死亡特有的仁慈和溫柔，“當你可以離開的時候，你會蘇醒……”

“什麽？”卡爾下意識地抗拒起那股突如其來的倦意，“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我想清醒地……”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這個奇異空間的背景崩塌了，就像一塊拼好的巨大拼圖被摔碎又重組。

首先成型的是地面的街道和天空的太陽，然後是空氣和它流動起來時形成的微風；隨後出現的是氣味，屬於一個城市的氣味，它包含囊括了這個城市的所有，無論是宇宙的造物還是宇宙的造物的造物都有其特殊的氣味；最後出現的是細節，人類肉眼所不可見的細節，微生物和組成微生物的微粒……

死亡俯下身，捧起卡爾的頭顱。

她的指骨下，卡爾開始飛速縮小，仿佛時間在他的軀體上倒流，短短數秒時間內，他就小到一個玩偶熊的大小，能被死亡一只手拎起來。

他看起來不一定有一歲大，分明還是個小嬰兒。

他的手臂又短又胖，小肚子挺了起來，臉頰鼓鼓囊囊的像個小饅頭，可能是睡得有些不安分，他的小嘴翹乎乎地抿著，眼睫閃個不停——看起來都有些委屈了。

一對男女說笑著從遠處走來，一個小小的，上面掛著小玩具的懸浮嬰兒車跟在他們的身邊。

死亡抱著還沒有玩偶熊大的卡爾耐心地等待著，等他們路過，她就輕輕將卡爾放進嬰兒車裏。

這個動作讓驚醒了卡爾，他坐起來——結果發現自己根本坐不起來——他嚇了一跳，張嘴說話，發出的聲音卻是：

“啊，啊……咿！”

卡爾被自己所發出的嬌嫩得像雛鳥的聲音嚇得夠嗆。

但這聲音吸引了女人的註意力，她立刻停下腳步，查看起兒子的情況，一邊看一邊還哄：【怎麽了寶寶？哪裏不舒服了？】

卡爾呆呆地看著上方那張遮住了大半個天空的臉。

可能是這具身體太年幼了，他抽泣了一下。

【噢噢，噢噢，不哭不哭，是不是太悶了呀？媽媽馬上抱你出來，不哭不哭。】女人不假思索地把卡爾抱了起來，輕輕晃著他，一只手飛快地伸進卡爾的衣服摸了摸他的肚子判斷情況，【寶寶乖……沒餓，給他餵點水，喬，他可能是渴醒的。】

站在一邊看女人哄孩子的男人就乖乖從嬰兒車下面取出一個奶瓶，托著奶瓶底就把奶嘴往卡爾口裏塞。

卡爾：“……”

他確實有點渴，但用奶瓶喝水這就太……

他沒堅持幾秒就在這對夫妻殷切的註視下屈服了，張開嘴含住軟乎乎的奶嘴，試著吮了一下，居然只喝到了一點點水！

……有點甜滋滋的。

而且喝到這一點點水之前他還不覺得，現在他更渴了。

卡爾在羞恥感中掙紮了幾秒，等女人遲遲沒等到他的吞咽動作，覺得有些不對勁，手都要往他的咳咳摸了（大概是為了判斷他是不是想噓噓或者嗯嗯），他果斷拋棄了羞恥感，用力咂起奶嘴來。

大股大股的甜蜜的水流湧進了他的喉嚨，他專心致志地喝著水，兩只手捏成小拳頭縮在胸口，一看就是在努力使勁的樣子。

死亡輕輕笑了一聲。

卡爾一邊喝水一邊咕嚕咕嚕轉著眼睛到處找她，找了幾圈沒找到就不找了。

他對上男人和女人的視線。

年輕的夫妻兩人嘴角含著笑，甜蜜蜜地註視著他喝水的樣子，像是在看什麽絕世的珍寶，像是一輩子都看不夠。

卡爾就害羞地把眼神收了回來。

他喝了一會兒覺得夠了，把奶嘴吐出來，一縷水因為他的嘴唇包不住直往下流，男人立刻伸手給他擦了，又細心地理了理卡爾的領口。

【看看你，真是個好父親，嗯？】女人說，【你做得比我想象得更好。】

【好了，拉臘。】男人有些無奈，【我就說他現在還太小了，連走都不會走，只會爬，帶他出來有什麽好玩的？】

【你和我的工作都那麽忙，能聚在一起的時間可不多。】女人回答，【能多在一起一會兒就在一起一會兒。】

男人不以為意：【卡爾是你和我的孩子，他以後一定也是個科學家，到時候我們就能一起合作，有的是時間在一起。】

“一定會成為科學家”的卡爾……又是心虛，又是心酸地在媽媽的懷裏扭了扭身體。

剛想說話的拉臘就把喬拋到了腦後，慢慢晃著懷裏的卡爾，註意到卡爾左右轉著頭到處看，她驚奇地笑了：【寶寶在看人呢，真聰明。】

卡爾楞是沒能把這句話的上下邏輯連貫起來。

拉臘抱著他繼續往前，一邊走還一邊有節奏地搖晃著身體，那個懸浮的嬰兒車跟隨著他們，顯然它是個高智能的搖籃，但拉臘看起來並不願意放下年幼的兒子。

她抱著卡爾走了一段路之後停下來，把卡爾交給了喬。

【好好抱著。】她盯著丈夫，【不許再弄哭了。】

喬只好笨手笨腳地在拉臘的指導下抱起兒子，他又高又大，和嬌小的拉臘不同，他只用一只手就穩穩當當地把卡爾摟住了。

拉臘挽著他的另一只手臂，兩人親密地靠在一起，悠閑地向前踱步。

卡爾露出笑臉，就在這時，黑影籠罩過來。

死亡的手撫過卡爾的面孔，卡爾張開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一根指骨，於是死亡的手停頓了一下，放任他就這麽捏著。

“就像我承諾的那樣，親愛的，當你留在這裏，我會給你新的氪星。”

卡爾睜大眼睛看著她，發出一串毫無意義的咿咿呀呀聲。

她沒有抽手。

是卡爾主動放開了她。

於是她又說：

“……而當你醒來，親愛的，這會是一場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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